一
晚上夢見了我姑姑。我們一起在很大的船上,似乎正往三峽去。是陽光很好的早上,她拉開房間的窗簾。房間很闊大,窗戶也很高大,掛著黑紅交錯的輕紗,像漢唐的宮室。忽而又變成了地上,樓下是熙熙攘攘的菜市場,我們在里面穿梭,準(zhǔn)備買些好菜來做飯。醒來想了很久才清醒,其實她已經(jīng)不在了。
我還經(jīng)常夢見我的鋼琴老師。總是我去看他,他們兩夫妻坐在家里,有說有笑,很熱鬧。每次醒來,也是要想很久才能清醒,他其實也早不在了。
但我極少夢見我婆婆,雖然我經(jīng)常想起她。比如兩三歲的冬天早上,我媽媽去上班了,她把我哄起來、裹在被子里,一邊擺出積木給我玩班闊木地板,一邊喂我吃蒸蛋。
比如春節(jié)的晚上,我挨著她睡覺。床很舊很矮,被子是絎的,剛洗過的包單硬硬的,有冰冷的肥皂香氣。她的手拂過緞面,有細(xì)碎的沙沙聲。她一直給我撓腳上的凍瘡,笑瞇瞇看我在被窩里玩各式各樣的小玩意,一點不著急。
天總是很冷,但很溫馨。每次想到我的婆婆,我就覺得很溫馨。但是我極少夢見她。
悠悠生死別經(jīng)年,魂魄不曾來入夢。
二
我的腦子里,塞滿了瑣碎的陳年片段。
我記得春天的中午,我躺在幼兒園的木床上,看老師放下那些深藍(lán)色的窗簾。
我記得老師帶著我,去小小班吃餛飩,那天停電,其余班上都吃面條。小小班的教室鋪著深紅油漆的木地板,到處都是鋁盤子鋁勺子的油腥味。
我甚至記得一兩歲的時候,從寫字臺上摔下來的那一瞬。我倒著后退,想要用腿去夠地下的凳子。我記得寫字臺的邊沿硌著我的胸口,我的腳尖其實已經(jīng)碰到了凳子。然后,它翻過去了。
我記得這些片段里的陽光、溫度和氣味。我想起它們的時候,它們一點都不陳舊,新鮮得像正在發(fā)生??尚迈r的、真正在發(fā)生的,我似乎什么都記不住。
三
明代的時候,有個人叫康海,他在邙山山麓建了一座庭園。邙山,在洛陽之北,又稱北邙,上面滿滿當(dāng)當(dāng)都是漢魏王侯公卿的墳冢。客人就問他,對著這樣的景色,還怎么行樂?康海說:“每天對著這樣的景色,讓人不敢不行樂?!?/p>
這樣的故事,年輕人大概是很難懂的。
比如十幾年前,我去過一次陶然亭公園。是很好的秋天,走到那里,跟北邊的頤和園、圓明園就很不同。似乎是在一條長廊上,刻著譚嗣同的《城南思舊銘并序》。讀了前幾句,只覺得景色寫得很好,“西山晚晴,翠色照地,雉堞隱然高下,不絕如帶,又如去雁橫列,霏微天末?!彪m然跟我所見的城南已經(jīng)不是一個樣子,但氣氛真是一樣。
后面的內(nèi)容就很模糊。但是后面,寫得實在更好。
城隅井甘冽,輦以致遠(yuǎn),轂鳴啾啾,和以蟲凄楚,動人肝脾。當(dāng)夫清秋水落,萬葦折霜,毀廟無瓦,偶像露坐班闊木地板,蔓草被徑,闃不逢人,婆娑宰樹,唏歔不自勝。欣欣即路,惘然以歸。仆本恨人,僮年已爾乎。顧成人同游,蓋莫不爾,皋壤使樂而墟墓生哀,抑所處殊也。
譚嗣同《城南思舊銘并序》
他住在這里,所見最多的大概便是生死。先是兄弟、老師。他后來帶著侄子去城南舊居,跟他講少時經(jīng)歷。大概這個侄子是很普通的,并不懂他的情思,他就覺得很遺憾。但這個侄子,竟很快也死掉了。
或許,譚嗣同死得那樣慷慨,也是不敢不行他自己的“樂”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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